整整九个月,从夏季到秋季,从秋季到冬季,从冬季——再到春季……
这将是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吗?
艾瑞克兰谢尔倚靠在窗边的软榻里,唇角苍白,两颊凹陷,目光浅淡——他看着窗外——
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他说,不必再修整花园,他以为那片每一天,他不得不面对的风景会变得一如他的生命一般没落、衰败。
然而,造物的神伟,生命的顽强,当春光融融、莺飞草长真正到来之时,他的院子里,那些高大挺秀的植物居然疯狂的滋长起来。
一丛丛香蒲、鸢尾花、月季、玫瑰、灯心草像是从什么恐怖的地方突然钻出来的,茂盛、密集的生长、盛放、纠缠、蔓延。
远处的天边,烈焰灼烧着云彩,赤红的、夺目的,刺痛了他的双眼。
艾瑞克虚弱的闭上眼睛,一片红光之中,他又看到了查尔斯。
又一次,每一次,当他闭上双眼,都会看到他,随着生命的热度渐渐从他身体里抽离,查尔斯的样貌,越来越难以描画的模糊起来。
“查尔斯……查尔斯泽维尔……”干裂的嘴唇无力的开合,把这个名字呢喃了一遍又一遍。
他终究败给罗德里戈,没有任何抵抗的,就这样,赤裸裸、干净净的任自己输掉一切。
身后有微微的响动,艾瑞克没有动,他闭着眼睛,抿紧嘴唇,把已经失去光泽、冰冷的侧脸转过来,努力汲取一点阳光的温暖。
“公爵——”医生来到他的身边,俯下身低声打了个招呼。
“做你的事吧,我没睡着——只是……太累了。”
“知道了——”医生从身后仆人手里接过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他坐在艾瑞克身边的椅子上,把匣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抽开挡板,木盒里几条缩成一团的干瘪水蛭立刻活泛起来。
医生向佣人点头示意,那人立刻走上来,把艾瑞克的晨衣从肩上剥落,露出瘦削的脖颈和突出的锁骨。
医生捻起一条水蛭,放在艾瑞克的锁骨上方,那东西迫不及待的一口咬了上去,艾瑞克咬紧嘴唇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
水蛭在他的身上饱饮、膨胀,从灰褐色变得殷红,粗肥的身体恶心的蠕动着,医生的眼睛紧紧盯住水蛭,神色间好像在期待什么——突然,水蛭猛地卷起身子,剧烈的抽搐起来,鲜红的颜色迅速褪去,变深、变黑……最后“叮”的一声落在医生适时举起的白瓷盘子里。
艾瑞克听到声音,苦笑着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公……公爵……”医生的声音颤抖着,“您不要放弃,让我再试试。”
“这些水蛭又何罪之有,让它们为我去死?”
“您不要说这种话,您中毒不深,身体底子又好,总会有办法的。”
“中毒不深……身体底子又好?”艾瑞克冷笑,“要是其他人——”
“如果是其他人,毒药的剂量再大点,熬不过十天,您这已经坚持了几个月了,千万不要放弃啊。”
“多承受了几个月的痛苦,医生……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公爵——”
“我累了,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可是……”
“把你的水蛭留下吧,医生,最后一次,如果今晚毒还清不尽,就算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您还年轻啊,公爵。”
“已经足够了——”艾瑞克喃喃道。
足够我把关于他的回忆缅怀一遍又一遍了,第一次在山崖上的惊鸿一瞥,他的一颦一笑,他的骄傲,他的脆弱,他的痛苦,他眼中迷茫的雾气,他的声音,晨光中,他唇边的细小汗毛,他的嘴唇,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身体的温度。
足够了。
“我的记忆越来越不完整了,医生。”
“那是毒药的作用,而且您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你老实告诉我,这样撑下去,如果我能活着,但毒清不尽会怎么样?”
“……”
“说吧。”
“您会慢慢记不得以前的事,之后丧失行动能力和思考能力——”
“我会做梦吗?”
“您恐怕会昏迷,会产生幻觉。”
艾瑞克深深的、疲惫的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医生,开始吧,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没办法再想你,甚至梦不到你,就这样行尸走肉一般的苦苦撑着,我熬不住的,我累了,查尔斯……如果能再见一面,哪怕让我远远的看你一眼,该多好。
医生命令仆人扶公爵到床上躺好,然后把剩下的几只水蛭依次放在他的身上。
与刚刚的情况如出一辙,一只只抽搐、卷曲的乌黑肉虫从艾瑞克身上纷纷落下。
……
医生带着仆人退出去了。
房间里重新宁静下来。
艾瑞克睁开眼睛,偏过头,依旧望着窗外。
该放手了——
是时候放手了——
我食言了,查尔斯。
那天明明对罗德里戈说了不会放开你,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可是,我们的争夺会让你陷入什么样的境地呢?
艾瑞克兰谢尔早就认输了、放弃了,从酒馆里那扇残破的木门在罗德里戈身后关上的时候。
那天夜里,他疾马狂奔,返回自己的封地,哪怕在勒蒂那斯多逗留一秒钟,他都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跑回去把查尔斯强行带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不管他会不会再次伤到他。
但是这些,罗德里戈根本不知道。
他的出击接踵而至,短短的五个月里,艾瑞克遭到六次暗杀,一次比一次凶险,一次比一次难以招架。
艾瑞克挥舞长剑,在漆黑的巷子里以一敌十,剑光映亮血光,他冷笑着,就像主宰杀手生死的神灵。
然而,这又如何?
当排水沟被鲜血淹没,刚刚还凶恶暴虐的杀手变成一具具尸体,匍匐在他的脚下,艾瑞克抹掉脸上的血污,仰头望着萧杀凄迷的月色,他都明白,这一场,还是罗德里戈赢了。
不管自己是死是活,赢家都是罗德里戈。
此刻,他一定陪伴着查尔斯,甚至,他们或许正在……
是不是爱的更多的那个人注定会输?
还是心有愧疚的人终究要输?
艾瑞克压下被暗杀的消息,阻止手下去寻找真凶,他放任着罗德里戈的阴谋。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一心求死了?
冬天的时候,他不得不去参加一场家族宴会。
他从年轻的侍者手里接过一杯黑莓酒,侍者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让他陡然提起戒心,但是,晚了,大半杯乌黑的液体已经穿过喉咙,进入他的身体,在他的胃里灼烧起来——
酒杯落在地毯上,几个起落,把残留的毒药溅在他的长靴上,艾瑞克勒住疼痛的咽喉,痛苦的倒在地上。
……
艾瑞克躺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杂音这几天突然清静了不少,他再不会接受治疗了,就让那毒药一点一点消磨掉他的生命吧。
这一生,在战场上的辉煌与荣誉,家族中的成就与地位,想要体验的、想要得到的,他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唯独——
上帝啊,临死之前,让我再见他一次吧。
……
门外响起谨慎而轻微的敲门声——
佣人在门口低声问道,“公爵,罗德里戈德拉罗维大人来了,您要见他吗?”
走廊里安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公爵的房间里一片沉寂,过来探望的人很多,有朋友、有家人、有教廷派来的红衣主教,艾瑞克兰谢尔公爵谁都不见——
佣人脚跟一转,就要下楼去复命,只听门里一声虚弱的咳嗽,公爵的声音传了出来,“让他进来。”
……
罗德里戈知道自己不是残忍的谋杀犯,他仰慕、也爱过自己的朋友,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一时之气,还是害怕失去?他不知道,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藏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畏惧,畏惧到让他有点兴奋的恐怖怪兽?
他脚步轻盈,及肩长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打着卷,优雅的垂在鬓边,他的行动轻缓而有力,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不堪一击的艾瑞克截然不同,他们一个在窗帘垂下的暗影里,一个在卧室中央的阳光里,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而恰恰就是他,是他简单的动了动嘴唇,就把艾瑞克置于死地。
“老朋友——”他开口,扯动嘴角想要淡淡的微笑,但是失败了。
艾瑞克枯灯一般的目光望过来,费力的笑了笑,回道,“老朋友——”
“我来是……”
罗德里戈话音未落,艾瑞克已经转过头,仰面望着头顶的床幔,虚弱的问道,“查尔斯……他还好吗?”
罗德里戈犹豫半晌,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他不好,艾瑞克,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知道你一定还爱着查尔斯,你肯不肯,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艾瑞克的神色陡然变得凌厉,他皱起眉,追问道,“把话说清楚,罗德里戈,什么叫他不好,什么叫最后一件事?”
罗德里戈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一个透明的水晶小瓶,在房间黯淡的光线里,放射着蓝幽幽的光芒,罗德里戈用手指捏住小瓶,那截蓝色的液体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你来选择……”罗德里戈看着艾瑞克的眼睛缓缓道——“为了查尔斯赌一次,还是苟延残喘?”
艾瑞克看着罗德里戈的嘴唇开开合合,他屏气凝神的听他讲话,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恨罗德里戈,恨他的横刀夺爱,恨他的痛下杀手,在爱情面前,他们两个相似的可怕,不都是为了查尔斯而疯狂、而失去理智?
查尔斯啊,你究竟有多大的魅力?
然而——这却又不是查尔斯的过错。
遇到他们两个,才应该是查尔斯的劫数吧?
罗德里戈说完,日影已经悄无声息的爬上屋顶,这下,就连一直沐浴在阳光里的罗德里戈都跌进了清冷的阴影里,他看着艾瑞克,开口问道,“我知道你不会再相信我……”
艾瑞克打断他,“我信你。”
信与不信无非是各占一半的选择,罗德里戈对两个答案都早有准备,只是,他没料到艾瑞克会这么快的答复他,他错愕的神色,就像一个半夜惊醒的孩子,赫然发现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圣诞老人正在往床头的袜子里装上圣诞礼物。
“我已经半只脚踏进坟墓了,你没有理由再骗我。”艾瑞克说。
“我可能嫌你进去的还不够快。”罗德里戈迅速答道。
艾瑞克看着罗德里戈,罗德里戈瞪着艾瑞克,他们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而毫不设防的笑声,而就在这笑声在艾瑞克虚弱的喘息中接近尾声时,罗德里戈听到艾瑞克犹疑且并不太确定的轻声问道——
“在这之前,我能……见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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