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虽然不大,但想清理出来,不是区区两个人就能做到的。不过,无论是这里的主人艾瑞克·兰谢尔,还是他的医生查尔斯·泽维尔,他们的目的也不是要把这里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至少,今天不是。
艾瑞克拍着手上的尘土,跟查尔斯一起退到了窗台前,他们并肩站在那里,看着一起工作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的成果。更多的墓碑,或古老斑驳的,或特立独行的;更多的名字,或熟悉的,或从未见过的;更多的墓志铭,或简短精辟的,或娓娓道来的,从杂草丛生的庭院深处,显露出来。
就像查尔斯说的,他们逝去了,他们却还在,透过一点一滴的线索,把他们的生命延伸到活人的世界。查尔斯和艾瑞克的手,曾拂过那些冰凉潮湿的石碑,仿佛冥冥之中,与他们建立了某种联系,但这联系是无常而微弱的,他们仍旧不认识这些人、不了解这些人……可又有什么相干呢?想来,在活着的人中,他们能够真正认识、真正了解的又有多少?
艾瑞克的怆痛与愤怒还在,但他发现,面对父母的双眼,看着他们,跟他们讲话,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艰难……有一扇门,在他屏蔽了一切情感的心里,悄然打开,虽然仅仅是一道缝隙,但也让他由衷的觉得——与视而不见相比,有一道光照进来的感觉,还算不错。
他转过头,看着查尔斯不顾形象的想要爬上窗台,跳进书房,不禁莞尔,“怎么了?不做了?”他戏谑的问道。
查尔斯头也不回,凭他灵活的身手,想跳过窗台并不难,但他被受伤的脚腕连累了,他小声嘀咕,“我饿……我想吃东西……”
艾瑞克笑了,他把查尔斯从窗台边缘扒下来,整个人抱进怀里……查尔斯楞了……他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睛……
艾瑞克微微一笑,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他送进了窗台的另一侧。
查尔斯坐在窗台上,对着眼前的书房发呆,艾瑞克已经轻松的跳了过来,挨着他的身子坐下,“怎么了,泽维尔医生?饿傻了?”
“不……不是……”心里莫名的慌乱,一阵一阵,好像荨麻疹一样,极不舒服却又不可抗拒的向他袭来。这是怎么了?狂跳的心脏却根本不给他理性思考的机会,他有点懊恼的转头看向艾瑞克……目光却撞进他的胸膛……那个有力又温暖的怀抱……查尔斯咬嘴住唇,艾瑞克不是没抱过自己,那天在树林里不就是吗?那时候怎么就没事?
“泽维尔大夫?……”艾瑞克在他的耳边招呼他,“你没事吧?”他的手掌覆上查尔斯的额头,“累病了?”
艾瑞克的目光是真诚的关切,真诚而又有礼,关心而有节制……
又是那套该死的绅士风度!查尔斯也不知道这“绅士风度”哪里不好,可就是不好,不好的让他极度不满。
“我……我得回去了……”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把手边的黑色皮夹捞到怀里。
艾瑞克问,“回去哪儿?”
“镇长家……你已经康复了,不需要我了……对了……”他转头,手掌平摊在艾瑞克眼前,“诊金,别忘了给我。”
艾瑞克奇怪的问他,“泽维尔大夫,您赌赢了,我邀请您多留一天,明天晚上我会吩咐人跟您结算的。”
……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艾瑞克从他身边走过,赶在他之前打开了房门。
“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他回头,望着慢慢蹭过来的医生,“你喜欢吃什么?”
“我?”查尔斯的表情有些懵懂,他看着艾瑞克……轻声的重复,“我喜欢……?”
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怀里的黑色皮夹应声落地……
那些微黄的,涂满风景的纸片散落一地。
艾瑞克侧过头,看着那些画……他走过来,俯下身,一张一张捡起来。
查尔斯也低着头,他在看艾瑞克……
艾瑞克翻阅着那些画,简洁的线条、有趣的主题和与众不同的视角,让他不禁挑眉微笑。
而查尔斯,他觉得他该画下此刻的艾瑞克·兰谢尔……固然,他的脸、他的线条,他此刻在书房柔和光线下的身影,一切都如此的优雅而又完美,但他想画的主要原因是——
他意识到,他会把艾瑞克·兰谢尔画的很好看。
充沛而激烈的情感,会让他的画更加细腻、更加优美……但是……他大概无法平静的绘画,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因为心底里的真相正在破土而出。
上帝……
查尔斯在心里哀鸣——
无论我是否相信你的存在,但那句话,如果不假您的尊称,真的无法解释,神迹也好、命运也好……管他呢……
我……见鬼的……爱上这个人了……
……
“这是我的城堡?”艾瑞克对医生潮水般翻滚的情绪浑然不觉,他指着那副画,他的视线在画上……
查尔斯点头,“嗯”了一声。
“画的不错。”艾瑞克真诚的赞叹。
“的确……我也觉得画的不错。”查尔斯的自夸却带着种自暴自弃的无奈。
艾瑞克抬头,微笑着看了看医生,向后翻了两页,“这是厨娘和他儿子吧?”
查尔斯面无表情的说,“她想揍他,可他爬上了树!”
艾瑞克又向后翻了几页,好奇的问道,“这个跳舞的人……是管家?”
查尔斯说,“没错,那天下午大家聚在厨房里跳舞,因为菲娜找到了她的短笛。”
“负责清扫书房的那个菲娜?她会吹短笛?”
“当然,她的祖父是苏格兰人。”
艾瑞克突然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副画,“他们都很快乐。”
查尔斯靠近艾瑞克,看着他雕塑一般的侧脸,他的脸很热,他的心跳很快,他的手心里有薄薄的汗……他飞快的回忆起他们的初次见面,想起刚刚那个拥抱在他心里燃起的火焰……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定格在艾瑞克微微扬起的唇角上……那些握着画纸,修长的手指上……还有那双清冷却难掩忧郁,沉静却看透一切的双眼上……
他爱上艾瑞克·兰谢尔了……可查尔斯不想说出来,“他们的确很快乐。”他应和着艾瑞克的话,悄悄的藏起自己的情感。
“我还以为这里一直都是死气沉沉的……”艾瑞克低声道……如果不推开那扇窗,他就永远都会以为外面的整个世界都跟他一样阴郁清冷……可一旦他伸出手,推开窗——就像刚刚,他在窗边呼唤的那一声——
“泽维尔医生。”
一切就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他转过头,查尔斯也正打量着他……
他知道一厢情愿的爱该如何自处,他不介意受到指责、甚至受到惩罚,他介意的是,爱情不是伤人的武器,艾瑞克·兰谢尔并不爱他,他们的生命轨迹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前行。
查尔斯神色如常,他随意的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抱怨道,“其实管家的舞姿很差劲……”他得意的继续道,“是我画的好。”
艾瑞克啼笑皆非的看着他,“那你呢?泽维尔医生?你画的不错,跳舞又如何?”
查尔斯吐吐舌头,“求你,别问!”
艾瑞克笑了笑,他拿起一张画,举到眼前,“这是哪里?”
查尔斯探头去看……艾瑞克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让他不由得心跳加速……“这是……”他稳住情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想要独自享用蛋糕的小男孩,这种既甜蜜又绝望、既幸福又失落的感情就是爱吗?
“也是你的家,二楼楼梯的拐角。”他边说,边站直身体……拉开与艾瑞克的距离。
艾瑞克皱起眉,努力思索着……
查尔斯笑了,“我带你去看。”
……
查尔斯从没逃避过自己的感觉,吉普赛人的热情与神秘令他心动,他就毫不犹豫的跟着他们走了;阿尔文对七重山的描述令人憧憬,他便放下订好的行程,跟着他来了……
来来去去,他吃了些苦,费了些周折,但他从没后悔过,他最珍惜最得意的,是自己乐观豁达的个性,他领略着这个神奇的世界,以及身边那些可爱的人。过程中那些小小的疼痛与艰辛,完全没法与他的经历相比。
查尔斯意识到自己沦陷于艾瑞克·兰谢尔那双忧郁、深邃的眼睛……吃午饭时,他就坐在艾瑞克旁边,偷偷的看他,在脑海里描绘他的肖像……
肖像越是完整,他就觉得自己越是爱他,他为艾瑞克画出了微笑的眼睛,画出翘起的嘴唇,画出他优雅的举止与沉稳的动作,他用那抹暖暖的光,融化了艾瑞克眉宇间的怀疑与冰冷。
他爱上的人,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存在,即便他心里很清楚,这完美中有很多是基于自己对他的爱,但爱情是如此的美好,他才不要浪费精神在这个时候走进理性的世界。
当大厅的门打开,管家为他们端上食物,穿堂而过的微风,是那么温润凉爽,盘子上的牛排是那么鲜嫩甜美,就连白瓷骨盘边缘的那一小片薄荷叶都生机勃勃的好像在跳舞。
艾瑞克不时放下刀叉,问他食物是否合胃口,问他在哪里学的画画,问他曾经走过哪些地方。
查尔斯一一回答,脸上有种奇妙的僵硬感,他觉得自己的神情一定很傻……果然,艾瑞克担心的叫了声,“泽维尔医生……”查尔斯“哎!”了一声。艾瑞克说,“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舒服!怎么会不舒服……
查尔斯容许爱在自己的心底滋生,也容许了爱的负面……想要试探他,想要告诉他,想要拥抱他,想要独占他……
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唾弃自己。
他嘴上说着,“我没事……”心里想着,“我有事……”
但是,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他开始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以爱的名义做下恶劣的事,为什么会有人拼命逃开爱与被爱?
爱情,就像一种会让人痛,也让人祈求美好与圆满的信仰。
吃过午饭,查尔斯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居然引领着这座城堡的主人,参观他自己的家。
艾瑞克每天从这里经过,二十多年,他居然从来不知道,就在楼梯拐角那个不起眼的白榉木装饰柜下方,有一幅如此精美的艺术作品。
那是一株逼真的葡萄藤,碧绿欲滴的巨大叶子,藏着用砗磲制作的葡萄果实,颗颗饱满,漫长的岁月没有消磨半分光彩,反而让那些雪白剔透的珠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艾瑞克把查尔斯的画举到眼前,微笑道,“难怪你没上色,原来它们真的是白色的!”
查尔斯自嘲的笑道,“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的水平没法调出合适的颜色。”
艾瑞克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突然困惑的眯了眯眼睛,复又笑道,“实在抱歉,泽维尔医生,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刚才在想,您的瞳孔颜色……也不大好调配吧?”
嗯?
如果自己没爱上他,这句话应该算是……调戏?……可对方的表情很认真,没有半分戏弄的成分……那他是在夸自己?
查尔斯不知该做什么表情,艾瑞克却已经走在了前面。
查尔斯对着那个背影,不由自主的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他走开了,就这样……也不解释一下,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房子里的光线,正随着白昼的落幕,逐渐退散……转眼就会到晚上,再转眼就会到明天早晨……接下来,他将被艾瑞克客客气气的送出大门,他们之间就再不会有什么交集。
查尔斯悲伤的哀悼着自己刚刚才来,却马上就要灰飞烟灭的爱情。
爱情的滋味啊……
“泽维尔医生?”艾瑞克回过头,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没事……”他大声回应,跑过去,追上艾瑞克,对他展颜微笑……
酸涩没关系,短暂也没关系,无法拥有、没有结果更加没有关系,他感谢这个男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一份叫做爱情的礼物。
……
城堡大的出奇,两人边逛边聊,艾瑞克居然也慢慢有了兴致,跟泽维尔大夫聊了一些小时候的事……他仅有的几个快乐的回忆。
艾瑞克的话一向不多,这些年他跟马讲话多过对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医生敞开心扉,随着太阳落山,房子里慢慢变暗,他们穿过一条窄窄的、阴暗的走廊,他突然意识到——今天,自己的话很多……也笑的很多……
查尔斯·泽维尔医生就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他极少到宅子的这边,仆人大概也疏于打扫,脚下的地板吱嘎作响,有种年久失修的不安全感。
他有些不放心,不由自主的在黑暗中,摸到了医生的手……医生好像僵了一下,艾瑞克意识到自己吓到他了,他忙说,“这里不好走,你过来一点。”
医生放松下来,沉默的靠近他,医生的手微微的凉,艾瑞克握紧它,想让它暖起来……医生的肩膀碰到了他的肩膀,他听到了医生轻柔的呼吸……
这是他熟悉的,就在昨晚,他拉着他的手,听着他的呼吸,安然入眠。
可这会儿,那种心无旁骛的心安理得不见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并且……毫无由来的,他不希望医生也听到。
……
他们向前走着,他听到医生说,“前面……那扇门通往哪里?”
医生的声音很好听,柔软、亲切,有种让他心动的可爱与伶俐……艾瑞克突然想点亮蜡烛,他想看看吐出这声音的嘴唇,是不是一样的柔软可爱?
“见鬼!”
艾瑞克皱起眉……
“我在想什么?”
突然,他们的前方透进光来……是查尔斯推开了那扇门。
这是一扇通向花园的门。常年的疏于打理,这里已经杂草丛生,远远的,太阳最后一束光芒正消失在群山背后,深色的天空现出几点明亮的星光。
查尔斯环顾四周,晚风吹过草叶,拂过他们握紧的手……查尔斯的心脏狂跳,胸口一阵气闷——
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他恐怕就控制不住冲动了……
查尔斯突然抽出手,指向身后那座高高的尖塔,那里有一扇小小的、镶着栏杆的窗子——
“那是什么?”
——蠢问题——查尔斯咬牙谴责自己。
艾瑞克却突然沉默,半晌,才幽幽的说,“那是塔里的阁楼,城堡里最高的地方……从那扇窗里可以看到整个七重山山谷……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呆在那里……如果有一天……”他低下头,看着查尔斯,“我老了、病了,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我可能还会躲到那里。”